在城市中居久了，一切都有些麻木，对诸事漠然无视，无心似的，只剩一躯壳儿。前些天看报，一大群人围观着一位摔倒的老太，居然无人扶起，结果竟凄惨地死去。我不禁有些唏嘘——在我那偏远的山村，绝不会出现之类的事情，我曾七年多未有回去，我上月回去了，邻居都来看望我，还送来不少时令蔬菜。浓浓的乡情，又让我盘留了许多日子——相比之下，城市有些冷漠，而山村却蕴藏着温情。

回到北京之后，我渐渐有了一个习惯，一旦偷得空暇，便往山里走。北京的西山是一个好的去处，在西山之中还有一座小西山，在西五环外，离香山不远，二山并肩，连成一体。远远望去，任何人都会有伟岸的体会。小西山不为人知，鲜少有人去，是最具幽情的。倘若有意要去的，不妨带心仪的人同往，但朝林子中径直去，当听不到车鸣的时候，整个世界就是你们二人的了。

游小西山，我须告之诸君一个体会：感觉。极目之处，你不竟可以看到，也可以切肤地感觉到，青山逼仄，渐入胸次，仿佛你的胸怀一下子无限宽广；溪水潺潺，哗哗作响，又仿佛在你心中流淌一般；山风吹来，仿佛顽皮的孩子从松间跑到你的面前，轻轻地为你拭去额角上细细的汗珠……总之，这一切你都能真切地感觉到，那怕你执拗着，也会不由间打开自己的心结，在这里自由地舒展。

在闵庄路向西的尽头，见有一山，便是小西山。入山门，便见一瀑布。瀑布从半山处，一路跌倒而来，不知翻了多少跟头，这才落入山底的小湖里，溅起了轻烟。轻烟不多，恰到好处，让人有些迷离，渐渐融入这一片山色之中了。

山中无他，唯有树多，鸟声多。樟子松随着山峦的起伏而高低错落，榆树、枞树、山丁子等不知名的树种夹杂其间。一阵山风响起，绿浪奔涌。一直翻滚到山的尽头，发出惊涛拍岸般的声响，稍顿一会儿，那绿涛又无原由地翻滚回来，直扑在你身边，无影无形地又翻滚到山的那一边。行走在修葺一新的石径上，拾级而上，进入林的深处，阳光越来越稀，最后只剩下斑驳陆离般的星点了。林越深越静幽，鸟声便越来越多，蒙古百灵、戴胜、白腰朱顶雀、三趾啄木鸟，各司其职，各展歌喉，侧耳聆听，最美的一章森林交响曲从草丛中，从花间，从林稍泛泛奏起，蒙古百灵是领唱，戴胜鸟应声和着，而啄木鸟则敲打着木鼓。百鸟齐鸣，此起彼伏，悠扬宛转，绵绵不绝。交响乐之后，鸟儿们又各自散去，一对对儿开始依偎着说起情话，或者三五个拉起家常。你羡慕地望着他们，他们是如此的散慢，如此的快乐，似乎没有任何忧愁。而你呢，也会被他们感染，把烦忧抛掷一边，仿佛也从未烦忧过什么，被快乐塞得满满的。心底刚刚被山间的溪水洗涤过，身上的城市的灰尘被林间的山风洗涤过，这种惬意不可名状，只能用心感觉，渐渐地，你会非常欣喜地发现，自己与这山色融在一起，成了一株小树，一颗小草，或者是小路旁无名的一朵野花。当然，我愿意自己变成一只蒙古百灵，头顶着漂亮的羽冠，身披着高贵棕色的羽衣，唱起歌来最是嘹亮和宛转，只要高兴地唱起来，其他的姐妹都不敢应和，害羞地躲开。我愿意倏地从草间直冲出去，飞出丛林，冲上云霄，自由地翱翔。我曾数次到小西山的深处，一坐就是半晌，欣赏蒙古百灵的独唱音乐会，蒙古百灵托着长板，像从草原深处而来，马头琴也悠扬地响了起来。宋代大诗人钱惟演曾赋诗道：“峻极压沧溟，清居聚百灵。重门深閟邃，绝涧远湛冥。”这番意境，不正是小西山之独具韵味吗？

小西山最美的时刻应是夕阳西下的时候，太阳是从这小西山咽颈处落下去的，却把晚霞留在这半边山来。天际一片通红，余光把所有的树木都镀上了金色。若是入了深秋，那成片的黄栌也红，满山红透，层林尽染，红叶与晚霞互相辉映，那辉煌二字的意境便出来了，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，或许你从来没有想象出有如此的壮观。 “ 燕京八景”之一“ 金台夕照”，我是去过的，在东郊的金台路《人民日报》院内，明蒋一葵著《长安客话》中说有文记载：“出朝阳门循濠而南，至东南角，岿然一土阜也。日薄崦嵫，茫茫落落，吊古之土，登斯台者，辄低睠顾，有千秋灵气之想。”如今只有那石碑还在，四周高楼林立，何曾见过夕阳的影子。到了小西山这里，那夕阳才会重现光彩，“夕阳无限好”远处的鸟儿似乎也被吸引过来，一只一只的落进小西山的树林里，打梳着羽毛，不用说，这一夜便在这里歇息了。如果我这里有一间茅屋，我情愿就在这里住下，邀友三五个，可以下棋手谈，可以吟诗作对——这是何等雅事呀！

当然，在小西山最为雅趣的还是要数“西山晴雪”。“西山晴雪”在香山半山腰有一石碑，据说是乾隆亲书的。香山的雪固然好景致，但山势较为陡峭，雪地不宜攀登。小西山则不同，坡极平缓，山路斗折蛇行，人行在雪地里，如履平地，有一种温软的感觉。野免子最喜欢在这温软的雪地中蹿来蹿去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调皮的脚印。小松鼠也会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，长长的、毛茸茸的尾巴，掌舵着方向，尾巴可以减轻它下降的速度，身姿甚是轻盈。一路上，时不时遇到这般的野趣儿，惊扰着你，扰虽是扰，却只留下满怀的欢喜。到了山项，极目西山，层峦玉列，峰岭琼联，银树白花，山色一派银装素裹，倍极壮丽。雪后天晴，阳光落在雪地上，又被反射回去，光芒极眩，仿佛到了白的世界，置身于安徒生的童话中了。

喜欢观花的朋友，到小西山来也不会失望——这里也是一片花的世界。山中有牡丹园、紫薇园、玉兰园和梅园。“春来谁作韶华主，总领群芳是牡丹”。牡丹乃富贵之花，园中各色品种都有，“平顶红”“绿香球”“紫红玲”“黑花魁”斗奇争艳，美不胜收。紫薇花期最长，白的，紫的，粉红的，点缀在林间，也别有一番滋味。笔者曾写有《卜算子·紫薇》词云：“莫问花期日，百日花还好，姹紫嫣红次第开，底事谁知晓？   昨日寒风起，一夜春容老，不恨欢情不恨痴，只恨时光少。”花无百日好，紫薇花绚烂三夏，还不知足哩。至若玉兰，则更不可错过了。中国文化先师孔子曾云：“芷兰生幽谷，不以无人而不芳，君子修道立德，不为穷困而改节”。兰花香气逼人，君子之花也。又诗云：“紫粉笔尖含火焰，红胭脂染小莲花。芳情相思知多少？恼得山僧悔出家！”春上时节，一定要到兰园去看看，体会一下诗家们的万古之幽情，不亦乐乎？

小西山与香山比邻，名气却不如香山，不是此间的红叶没有香山的红，不是此间的景致没有香山的好。香山之名，在于人文荟萃，在于文化沉积。这是小西山之不如的。一个民族，若无几根铮铮之铁骨，便不可谓一个民族；一处风景，若无人文历史之沉淀，便不可谓一处风景。小西山是一块纯洁的画布，是一处诗的处女地，正静静等待着文人墨客的渲染。

我曾到过梅园，正是梅花零落的时候，当时颇有感触，赋有一绝《游小西山过梅园》：“未约暗香无有迎，几枝疏影掩春晴。山中侧耳听花语，一片梅钱零落声。”梅花是高洁之物，我寻梅晚矣，梅花生起我的气来，簌簌地朝下落去，好不凄婉，但我又能怨谁呢？